一
太阳依旧懒洋洋地笼罩着整个城市，马路上依旧是川流不息的车流，道旁依旧是步履匆匆的行人，依旧平静，依旧平淡。
何姝不紧不慢地收拾完碗筷，穿上昨天穿过的风衣，略施淡妆，提着装满心理测量表的文件袋和自己做好的便当出了门。坐上公交车，何姝看了看手机：“14：30，这会儿过去刚刚好。”
两年前，何姝几乎天天做噩梦，最终导致自己神经衰弱，记忆也受到影响。医生说她这是心理上的问题，所以在朋友的推荐下到了一家叫做“琴书”的心理诊所。她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那段接受的治疗的时光。
“您好，请进！”一个大概二十六七岁，身形有些瘦削的男咨询师微笑地对何姝说道。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衣，一条黑色的休闲长裤，深邃的双眼透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
“这么年轻，可靠吗？”何姝正暗暗思忖着，一张名片已经礼貌地递到了何姝的手里――蒋勤，密歇根大学心理学专业硕士。“我们居然是校友，而且都是心理学硕士！”何姝不禁心里一惊，不过随即便被连日失眠所以带来的困倦与疲惫所抹去。不知是出于对校友的信任还是对蒋勤的莫名的熟悉，何姝居然觉得蒋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而且他的声音总是特别的温柔，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着何姝。经过两个月的心理治疗，何姝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同时，在这短短两个月的治疗期间，蒋勤用他的成熟稳重与温柔体贴彻底闯入了何姝的世界――她们在认识六个月之后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何姝也同蒋勤一起，成为了琴书咨询室的一名心理咨询师。
本以为两个人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可不知怎么的，蒋勤变得越来越奇怪，经常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什么八年前她俩刚认识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啦，第一次带她去公园划船却问她记不记得六年前她一生气把桨仍在湖里之类的胡话，而且他只说关于何姝的胡话，在面对其它问题的时候又跟正常人没啥两样。最开始何姝还以为蒋勤故意在逗她，后来发现他每次都特别认真，若有其事的样子，何姝不禁联想到以前上学时学到的一个词：臆想症，而蒋勤的症状居然完全符合臆想症的所有表征。何姝自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所以她用专业的量表对蒋勤进行的分析和测试，然而结果依旧是他不愿面对的那样。从那以后，何姝便多了一个长期的病人――蒋勤，她知道治疗这种病需要的就是时间和耐心，所以 她早已做好了用一辈子来治好蒋勤。虽然处于私心，她觉得蒋勤其实跟正常的时候没啥两样，但出于对咨询者负责的原则，蒋勤自然不能够再继续担任心理咨询师这一职务了，然而何姝知道，蒋勤当初费尽心血才成立的这家咨询室，就是因为这是他最热爱的事业，是他愿意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去追求的理想，何姝不忍心剥夺这个近乎是他信仰的东西，所以她调整了诊所的营业时间，上午由蒋勤到诊所里面假装坐诊，而她则就在家里打理家务，做好午饭给他送过去。而她则在下午三点赶到咨询室，正式开始一天的咨询工作，当然，这样是可以继续着蒋勤的梦想，但咨询室的收入难免大打折扣。
“中山西路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公交车的提示音将何姝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下了公交，走了大概十分钟左右的路，来到了咨询室，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二
“你来啦！”声音依旧那么温柔，今天的他正好也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眼里饱含温情地注视着何姝，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她第一眼就感到亲切的男生，她还是那个初次踏入诊所的满脸倦容的女孩，然而，短短两年的时间，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了。
“上午情况怎么样？”何姝一边拿出便当递给蒋勤，一边问到。
“好香啊，就只有你做的饭吃着最合胃口，外面的不是太油就是太咸，又难吃又不健康。哦，上午呀，跟之前差不多。”蒋勤接过便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大口，一边嚼一边忍不住赞叹。何姝开始整理要用的量表，准备下午的工作，咨询室里只剩下整理资料的声音，一切又像往常一样，平平淡淡。
“叮铃铃，叮铃铃！”
“喂，爸……”何姝一只手接通电话，一只手继续整理东西，突然，“啪”的一声，她手里东西掉了一地，原本还因走了路而有些泛红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呼吸急促，眼神慌乱。
“爸，您别慌，我马上过来，我马上过来！”说着，顺手抓起自己的包就准备出门。
“发生什么事儿了？”蒋勤放下手中便当，一脸焦急地询问道。
“妈，妈脑溢血了，刚刚送进急救室，这会儿都还没出来！”何姝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蒋勤愣了一下，右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手中的筷子，随即又放下了。
“有我在，没事儿的，咱们现在就赶去医院。”蒋勤坚定的语气让何姝稍稍冷静了一点。
两人匆匆来到急救室外，只看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坐在椅子上，头深深的埋在枯黄的双手之中。
“爸，妈情况怎么样了？”何姝哽咽着，蒋勤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脸色凝重。
“进去两个小时了，也没个信儿，都怪我，都怪我，我……我为什么要让她去拿柜子上的东西，为什么我就不能给她扶一下凳子，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去拿，为什么，为什么……”
“爸，您别说了，这不怪您，我们还是先看看妈的情况吧。”蒋勤安慰道，语气坚定，让人觉得好像什么都不是大事儿，一切都能好起来似的。
“这个？”
何姝拿起放在爸爸旁边的一叠报告单，想说话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喉咙，只有喉咙微微有些颤动——三万多的医药费像一把锋利的刺刀狠狠地扎进了何姝双眼。她和蒋勤结婚才两年，因为蒋勤的病，咨询室每天只能营业半天收入自然大大缩水，两位老人的赡养费，妹妹的学费生活费，再加上又买了房，每个月的房贷，这些早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每个月只能说刚好可以度日，那里还有盈余来缴纳这昂贵的医药费，妈后续的医药费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姝，没事儿，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
“勤，你过来一下。”何姝根本没有听见蒋勤的话，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对他说道。
蒋勤依旧紧紧地搂着何姝，两人来到医院的楼道口，何姝推开了蒋勤，面向墙壁沉默了好久，蒋勤默默地注视着她，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冲击有多大，所以她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何姝身体抽搐了一下，转过身来，满目悲伤的对蒋勤说到：“勤，我知道，咨询室是你耗尽了心血办起来的，这是你理想，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但是……现在的状况你也清楚，妈现在还躺在手术室里，脑溢血治得好那自然谢天谢地，但若是不幸瘫痪，日后的花销更是让我们力不从心，所以……我……我想……”
“你想把咨询室卖了。”蒋勤冷冷地说。
“不不不，蒋勤，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等咱们过了这道坎，咱们再重新开一个，咨询室依旧会开起来的，你的理想还是可以实现的，你……你……”何姝像是一个撒谎被揭穿的小孩子一样慌乱起来，他知道咨询室室对蒋勤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她说出这些话对他伤害有多大，但是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她，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蒋勤，希望他可以理解她，可以原谅她的这个决定，可以……
“不行！钱的事儿……”蒋勤有些愤怒。
“什么？不行？蒋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现在咱妈就躺在手术台上，医院催着我们去缴费，你居然这样义正言辞？我知道咨询室对你很重要，但是你妈的性命难道就不重要了吗？蒋勤，这些年我真的是瞎了心，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可能一辈子都看不清你的真面目，没想到你的眼中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事业，只有自己的理想，亲人，性命，养育之恩，哼，都是废话，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你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告诉你，你的妈你不救，我救！”说完，何姝一边哭着一边冲出了医院。
蒋勤看着何姝消失在自己眼前，沉默良久，嘴角忍不住抽搐，眼角滑下了两滴热泪。突然蒋勤身体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慌乱的冲出了医院。
三
何姝一边哭着，一边冲回了家里，她疯了似的翻着家里所有的柜子。“蒋勤，你不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可她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就是没有找到咨询室的房产证，她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面容憔悴，两眼空洞。她三岁的时候母亲因病去世，母亲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词汇。自从和蒋勤结婚，蒋母便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她，有时候她和蒋勤吵了架，蒋母还替她批评蒋勤，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留着，每次她回去，蒋母都会给她做她最爱的菜，然而这个让她二十多年后重新感受到母爱的人现如今却躺在手术室中生死未卜，自己却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她恨，恨自己没能力，她气，气蒋勤的自私自利，她悔，悔自己为何没有多花时间照顾蒋母，不，是妈妈。正当她又恨又气时，她突然想到蒋勤有一个藏在书架顶上带锁的盒子，要不是她有一次大扫除时无意看到，可能谁不都不会发现藏得这样隐蔽的盒子。她像一个将死之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疯了似的冲进书房，搭好凳子，双手颤抖着，取下了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一大摞报告单，当她无意间瞥到姓名那一栏上填的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手中的盒子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雪白的报告单散落一地。她颤抖着，脸色煞白，手脚冰凉，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急促的呼吸声在凌乱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何姝像一个没有了灵魂的得行尸走肉，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感觉这个世界都变了，她像是生活在了一个虚假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梦，对，这只是一个梦，一场噩梦，她很快就可以醒过来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嘭”门开了，蒋勤满脸慌张地现在门口，神色狼狈，脸色通红。他看到瘫软在地上的何姝，以及她身边的那个盒子和散落一地的报告单，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有呼吸声在空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蒋勤回过神来，他跑到何姝面前，狠狠地将她搂在怀里，好像只要他稍稍一松手，她就会即可化为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勤，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姝有气无力地问到。
“我不想骗你的，我想着总有一天你会好的，只要我默默守护着你，你总能记起来的，我以为……”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勤沉默了好久，欲言又止。
“你……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回来咨询室吗？”
“做噩梦，几乎天天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回家的路上被抢劫，我拼命反抗，撕心裂肺地呼救，正当我看见有一个人拼命跑过来就我的时候，我的头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然后我就惊醒了。只要我一闭眼，就会梦到这个场景，反反复复，彻夜难眠。”
“其实那不是梦，当晚你到我家来找我，为了可以快点到，所以你选择从小路过来，谁曾想在路上遭遇抢劫，当时我正好在不远处的商店买东西，听到你的呼救，我拼了命跑过来，正当我快要跑到的时候，一个劫匪看见有人过来了，他们为了脱身，用铁棒狠狠地砸向了你，然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当我把你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人事不醒，经过抢救，你昏迷了五天，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可你……可你却彻底忘记了我，忘记了我们在一起六年来的点点滴滴，我知道，那一定老天对我的惩罚，罚我为什么当晚要叫你过来，为什么当时不去接你，为什么当时不跑得再快一点。”蒋勤哽了，停顿了良久。
“所以我选择了让一切重新来过，让你重新认识我，让我们重新在一起。”蒋勤将何姝抱得更紧了。
“所以当初有人介绍我来你的咨询室是那可以安排的？”何姝拼尽全力推开蒋勤，断了线的泪珠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溅出一朵朵莲花。
“不，那是你的咨询室。”
“我……我的？”
“当初我们在大学相识相恋，你说你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拥有一家自己的咨询室，那样你就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自己最热忱的事业上，所以我们相约毕业后一起努力，一定要开一家专属于我们俩的咨询室。而且名字要叫’琴书’一是因为你很喜欢陶渊明的‘乐琴书以消忧’，二是因为我叫蒋勤，你叫何姝，我俩的名字就是‘勤姝’，这样就算是给我们的咨询室盖上了专属于我俩的印章。”蒋勤用手轻轻地拭去何姝眼角的泪水。
“自从你出事后，我拼了命地挣钱，只是为了可以早一点实现你的愿望，最终，我成功了，我在咱们咨询室开业的第一天，就请朋友帮忙让你来咨询室，我要让你成为咱们咨询室来的第一个人。”
何姝哭得更厉害了，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见他会觉得那样熟悉，为什么自已会无缘无故那样相信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自己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男人。她将头深深地埋在蒋勤的怀里，呜咽着，抽泣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小猫蜷在主人臂弯里，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虽然我知道你很想很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然而你失去了部分记忆，便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可是我不想剥夺你一辈子的追求，甚至说是信仰，所以我骗了你，我没有告诉你真相，而是和我所有的家人朋友一起，陪你演了一出长长的戏，咨询室每天只有上午营业，下午便由你来值班，时不时麻烦朋友假装患者来找你咨询和治疗，以此来为你编织一个美丽的梦，让你可以继续自己的梦想，让你的世界保应有的完整。我本以为你总会有一天可以回想起所有的事情，到那时我们的这出戏便落下了帷幕，谁曾想会发生今天这件事，让你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发现这一切，这是我的错，是我自作聪明，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觉得一切都天衣无缝，是我再一次伤害了你，是我……”蒋勤用自己不停颤抖的手不停地狠狠地锤着地板，懊恼悔恨像一头贪婪地狮子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身体。
何姝停止了哭泣，她明白了一切，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蒋勤会奇奇怪怪地冒出一句“六年前、八年前什么的了”，原来他想让她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难怪她总是觉得在去咨询室之前那几年的记忆总是特别的模糊，她还以为是自己长期噩梦导致的神经衰弱而已。他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又懊悔又自责的男人，她只想狠狠地抱住他，像把他融进血液里一样紧紧地抱着他，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何姝环抱着蒋勤的脖子，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靠近他的耳边温柔地说一句：“无论何时，我都在。”
